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艹文>漠闵,Е鸿洞,莫知其 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 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 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圣 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 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 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 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失,三月 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 而生。形体以成,五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外为表而 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 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 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 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乌, 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 州国受殃。夫天地之道,至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 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 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 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乖,则孛攵志 胜而行不僻矣;孛攵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 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 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于 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夫孔窍者,精神之户 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 藏摇动而不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 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 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 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 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乱目,使目 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 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 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
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 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 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 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 物之与物也,又何以相物也?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 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 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 之哉?其生我也不强求已,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贱之而 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 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 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 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 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 江水弗憎也;苦ㄜ之家,决ㄜ而注之江,ㄜ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 浸园也;其在ㄜ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 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精神澹然无极,不 与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 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 之,宝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 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 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 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所谓真人者也,性合于道也。故有而 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 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 乎,机械之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虽天地覆育,亦不与之扌 抱矣。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胆,遗耳 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然而来, 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 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为纟川, 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 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 <其页>丑也。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9。 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 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反覆终始,不知其端绪,甘暝太宵之宅,而觉视于昭 昭之宇,休息于无委曲之隅,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 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入于 无间,以不同形相嬗也,终始若环,莫得其伦。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 故真人之所游。若吹呼吸,吐故内新,熊经鸟伸,凫浴爰ㄟ,鸱视虎顾,是 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则是合而 生时于心也。
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耗精。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 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扌, 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 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 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 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 实之。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今高台层榭,人 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素题不开。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 藜藿之羹。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鹿裘御寒。养性之具不加厚, 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 此轻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 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 犹蜓,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郑之神巫相壶子林, 见其徵,告列子。列子行泣报壶子。壶子持以天壤,名实不入,机发于踵。壶子 视死生亦齐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脊管高于顶,曷下迫颐,两脾 在上,烛营指天。匍匐自窥于井,曰:“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此 其视变化亦同矣。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矣; 原壶子之论,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 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 千变万纟,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 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晏子与崔 杼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 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死,而不 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为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 况无为者矣!
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国为尊,故让位。子罕不以玉为 富,故不受宝。务光不以生害义,故自投于渊。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至富不 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人;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 此之谓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 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金滕》、《豹韬》废矣;延陵季 子不受吴国,而讼间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 而贪利偷生者闷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 之不足利也。
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 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 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尊势厚利,人之所贪 也;使之左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下也。圣 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 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 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 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屯}、有其井,一实也。人大怒破阴,大 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 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 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 与生,一体也。
今夫繇者揭,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当此之时,得<艹休>越下, 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 卷而谛,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 宁,非直一哙之乐也。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 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 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
自无庶有,自有庶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 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衰世凑学, 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 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 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情 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 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益无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性者不以滑和。故纵体肆 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 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 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 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 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癯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 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癯;先王之道胜,故肥。”推其 志,非能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 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
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 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夫岂为贫富肥癯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 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 之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 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 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 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 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
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 冬日之Ψ、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 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艹文>漠闵,Е鴻洞,莫知其 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 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是故精神,天 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聖 人法天順情,不拘于俗,不誘于人,以天為父,以地為母,陰陽為綱,四時為紀。 天靜以清,地定以甯,萬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靜漠者,神明之宅也;虛無 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 猶本與末也,從本引之,千枝萬葉,莫不随也。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萬物背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失,三月 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 而生。形體以成,五髒乃形。是故肺主目,腎主鼻,膽主口,肝主耳,外為表而 内為裡,開閉張歙,各有經紀。故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五 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天有風雨 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為雲,肺為氣,肝為風,腎為雨,脾為雷,以與天 地相參也,而心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日中有烏, 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蝕無光;風雨非其時,毀折生災;五星失其行, 州國受殃。夫天地之道,至以大,尚猶節其章光,愛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 熏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既乎?是故血氣者,人之華也,而五藏者, 人之精也。夫血氣能專于五藏而不外越,則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 則耳目清、聽視達矣。耳目清,聽視達,謂之明。五藏能屬于心而乖,則孛攵志 勝而行不僻矣;孛攵志勝而行之不僻,則精神盛而氣不散矣。精神盛而氣不散則 理,理則均,均則通,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以聽無不聞也,以為無不成也。 是故憂患不能入也,而邪氣不能襲。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于 形骸之内而不見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見大者所知小。夫孔竅者,精神之戶 牖也,而氣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聲色之樂,則五藏搖動而不定矣;五 藏搖動而不不定,則血氣滔蕩而不休矣;血氣滔蕩而不休,則精神馳騁于外而不 守矣;精神馳騁于外而不守,則禍福之至,雖如丘山,無由識之矣。使耳目精明 玄達而無誘慕,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甯充盈而不洩,精神内守形骸而 不外越,則望于往世之前,而視于來事之後,猶未足為也,豈直禍福之間哉?故 曰: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亂目,使目 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 者,天下之所養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 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耗。
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 能無以生為者,則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為一。能知一,則 無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則無一之能知也。譬吾處于天下也,亦為一物矣,不 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與?且惟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然則我亦物也,物亦物也, 物之與物也,又何以相物也?雖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殺我也,将以何損? 夫造化者既以我為坯矣,将無所違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 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 之哉?其生我也不強求已,殺我也不強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辭,賤之而 弗憎,貴之而弗喜,随其天資而安之不極。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 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類,猶吾死之淪于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衆, 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間者乎?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猶 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為盆盎也,與其未離于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 碎漫瀾而複歸其故也,與其為盆盎亦無以異矣。夫臨江之鄉,居人汲水以浸其園, 江水弗憎也;苦ㄜ之家,決ㄜ而注之江,ㄜ水弗樂也。是故其在江也,無以異其 浸園也;其在ㄜ也,亦無以異其在江也。是故聖人因時以安其位,當世而樂其業。 夫悲樂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 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則與陰俱閉,動則與陽俱開。精神澹然無極,不 與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形勞而不休則蹶, 精用而不已則竭。是故聖人貴而尊之,不敢越也。夫有夏後氏之璜者,匣匮而藏 之,寶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寶也,非直夏後氏之璜也。是故聖人以無應有,必究 其理;以虛受實,必窮其節;恬愉虛靜,以終其命。是故無所甚疏,而無所甚親。 抱德炀和,以順于天。與道為際,與德為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魂魄處其宅, 而精神守其根,死生無變于己,故曰至神。所謂真人者也,性合于道也。故有而 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為複樸,體 本抱神,以遊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塵垢之外,而消搖于無事之業。浩浩蕩蕩 乎,機械之巧弗載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為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扌 抱矣。審乎無瑕,而不與物糅;見事之亂,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膽,遺耳 目,心志專于内,通達耦于一,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渾然而往逯然而來, 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不學而知,不視而見,不為而成, 不治而辯,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為纟川, 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無所容與,而物無能營。廓惝而虛,清靖而無思慮。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毀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 傷也。是故視珍寶珠玉,猶石礫也;視至尊窮寵,猶行客也;視毛嫱、西施,猶 <其頁>醜也。以死生為一化,以萬物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遊于忽區之?9。 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渾之樸,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夢,其智不 萌,其魄不抑,其魂不騰。反覆終始,不知其端緒,甘暝太宵之宅,而覺視于昭 昭之宇,休息于無委曲之隅,而遊敖于無形埒之野。居而無容,處而無所,其動 無形,其靜無體,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無間,役使鬼神。淪于不測,入于 無間,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 故真人之所遊。若吹呼吸,吐故内新,熊經鳥伸,凫浴爰ㄟ,鸱視虎顧,是 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為春,則是合而 生時于心也。
且人有戒形而無損于心,有綴宅而無耗精。夫癞者趨不變,狂者形不虧,神 将有所遠徙,孰暇知其所為!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扌, 而未始有極。化者,複歸于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 去之也。夫使木生者豈木也?猶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嘗死也,其所生則 死矣;化物者未嘗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則心不 惑矣;齊死生,則志不懾矣;同變化,則明不眩矣。衆人以為虛言,吾将舉類而 實之。
人之所以樂為人主者,以其窮耳目之欲,而适躬體之便也。今高台層榭,人 之所麗也;而堯樸桷不斫,素題不開。珍怪奇異,人之所美也;而堯粝粢之飯, 藜藿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禦寒。養性之具不加厚, 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為也。 此輕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濟于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熙笑 而稱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 猶蜓,顔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矣。鄭之神巫相壺子林, 見其徵,告列子。列子行泣報壺子。壺子持以天壤,名實不入,機發于踵。壺子 視死生亦齊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脊管高于頂,曷下迫頤,兩脾 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自窺于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為此拘拘邪?”此 其視變化亦同矣。故睹堯之道,乃知天下之輕也;觀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細矣; 原壺子之論,乃知死生之齊也;見子求之行,乃知變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關之途,禀不竭之府,學不死之師。無往而不遂, 無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轉。禍福利害, 千變萬纟,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蟬蛻蛇解,遊于太清,輕舉獨往, 忽然入冥。鳳凰不能與之俪,而況斥乎!勢位爵祿,何足以概志也!晏子與崔 杼盟,臨死地而不易其義。殖、華将戰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 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君子義死,而不 可以富貴留也;義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則直為義耳,而尚猶不拘于物,又 況無為者矣!
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劄不以有國為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為 富,故不受寶。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于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 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餘無足利矣。 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為貴矣!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 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許由之意,《金滕》、《豹韬》廢矣;延陵季 子不受吳國,而訟間田者慚矣;子罕不利寶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務光不污于世, 而貪利偷生者悶矣。故不觀大義者,不知生之不足貪也;不聞大言者,不知天下 之不足利也。
今夫窮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為樂矣。嘗試為之擊建鼓,撞 巨鐘,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詩》、《書》,修文學,而不知至 論之旨,則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為者,學之建鼓矣。尊勢厚利,人之所貪 也;使之左據天下圖,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由此觀之,生尊于天下也。聖 人食足以接氣,衣足以蓋形,适情不求餘,無天下不虧其性,有天下不羨其和。 有天下,無天下,一實也。今贛人敖倉,予人河水,饑而餐之,渴而飲之,其入 腹者不過箪食瓢漿,則身飽而敖倉不為之減也。腹滿而河水不為之竭也。有之不 加飽,無之不為之饑,與守其{}{屯}、有其井,一實也。人大怒破陰,大 喜墜陽,大憂内崩,大怖生狂。除穢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為大通。清目而 不以視,靜耳而不以聽,鉗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慮。棄聰明而反太素,休精 神而棄知故,覺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終則反本未生之時,而與化為一體。死之 與生,一體也。
今夫繇者揭,負籠土,鹽汗交流,喘息薄喉。當此之時,得<艹休>越下, 則脫然而喜矣。岩穴之間,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頭, 卷而谛,通夕不寐。當此之時,哙然得卧,則親戚兄弟歡然而喜,夫修夜之 甯,非直一哙之樂也。故知宇宙之大,則不可劫以死生;知養生之和,則不可縣 以天下;知未生之樂,則不可畏以死;知許由之貴于舜,則不貪物。牆之立,不 若其偃也,又況不為牆乎!冰之凝,不若其釋也,又況不為冰乎!
自無庶有,自有庶無,終始無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無好 憎?無外之外,至大也;無内之内,至貴也;能知大貴,何往而不遂!衰世湊學, 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世交。故目雖欲之,禁之以度;心 雖樂之,節之以禮。趨翔周旋,诎節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 内總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為悲人。達至道者則不然,理情 性,治心術,養以和,持以适,樂道而忘賤,安德而忘貧。性有不欲,無欲而不 得;心有不樂,無樂而不為。益無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性者不以滑和。故縱體肆 意,而度制可以為天下儀。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閉其所樂。是猶決 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 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修生壽終,豈可得乎!夫顔回、季路、子夏、冉伯牛, 孔子之通學也,然顔淵夭死,季路菹于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皆迫性拂 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曾子,一癯一肥。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 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兩者心戰,故癯;先王之道勝,故肥。”推其 志,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以義自防也。雖情心郁殪, 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
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遊,适情而行,餘天下而不貪,委 萬物而不利,處大廓之宇,遊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夫豈為貧富肥癯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樂,而能禁之。 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盜,豈若能使無有盜心哉!越人得髯蛇,以為上肴,中國得 之而棄之無用。故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也。夫 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損棄其社稷,身死于人手,為天下笑,未嘗非為非欲也。 夫仇由貪大鐘之賂而亡其國,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獻公豔骊姬之美而亂四 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淫女樂之娛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辭 餘,以己為度,不随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
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學射者不治矢也;禦者非辔不行,學禦者不為辔也。知 冬日之Ψ、夏日之裘無用于己,則萬物之變為塵埃矣。故以湯止沸,沸乃不止, 誠知其本,則去火而已矣。
淮南子 · 精神训。两汉。刘安。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漠闵,Е鸿洞,莫知其 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 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 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圣 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 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 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 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失,三月 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 而生。形体以成,五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外为表而 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 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 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 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乌, 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 州国受殃。夫天地之道,至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 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 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 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乖,则孛攵志 胜而行不僻矣;孛攵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 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 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于 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夫孔窍者,精神之户 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 藏摇动而不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 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 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 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 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乱目,使目 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 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 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
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 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 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 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 物之与物也,又何以相物也?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 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 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 之哉?其生我也不强求已,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贱之而 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 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 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 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 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 江水弗憎也;苦ㄜ之家,决ㄜ而注之江,ㄜ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 浸园也;其在ㄜ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 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精神澹然无极,不 与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 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 之,宝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 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 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 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所谓真人者也,性合于道也。故有而 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 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 乎,机械之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虽天地覆育,亦不与之扌 抱矣。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胆,遗耳 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然而来, 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 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为纟川, 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 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 丑也。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9。 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 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反覆终始,不知其端绪,甘暝太宵之宅,而觉视于昭 昭之宇,休息于无委曲之隅,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 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入于 无间,以不同形相嬗也,终始若环,莫得其伦。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 故真人之所游。若吹呼吸,吐故内新,熊经鸟伸,凫浴爰ㄟ,鸱视虎顾,是 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则是合而 生时于心也。
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耗精。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 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扌, 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 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 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 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 实之。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今高台层榭,人 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素题不开。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 藜藿之羹。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鹿裘御寒。养性之具不加厚, 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 此轻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 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 犹蜓,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郑之神巫相壶子林, 见其徵,告列子。列子行泣报壶子。壶子持以天壤,名实不入,机发于踵。壶子 视死生亦齐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脊管高于顶,曷下迫颐,两脾 在上,烛营指天。匍匐自窥于井,曰:“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此 其视变化亦同矣。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矣; 原壶子之论,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 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 千变万纟,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 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晏子与崔 杼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 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死,而不 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为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 况无为者矣!
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国为尊,故让位。子罕不以玉为 富,故不受宝。务光不以生害义,故自投于渊。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至富不 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人;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 此之谓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 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金滕》、《豹韬》废矣;延陵季 子不受吴国,而讼间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 而贪利偷生者闷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 之不足利也。
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 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 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尊势厚利,人之所贪 也;使之左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下也。圣 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 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 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 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屯}、有其井,一实也。人大怒破阴,大 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 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 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 与生,一体也。
今夫繇者揭,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当此之时,得越下, 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 卷而谛,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 宁,非直一哙之乐也。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 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 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
自无庶有,自有庶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 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衰世凑学, 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 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 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情 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 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益无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性者不以滑和。故纵体肆 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 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 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 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 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癯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 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癯;先王之道胜,故肥。”推其 志,非能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 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
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 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夫岂为贫富肥癯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 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 之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 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 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 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 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
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 冬日之Ψ、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 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