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 卷五 · 柳敬亭说书

陶庵梦忆 · 卷五 · 柳敬亭说书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柳麻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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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柳麻子,面色黄黑,满脸长着疮疤、小疙瘩,行动随随便便,身体象木偶一样呆板。他善于说书,每一天说一回书,定价一两银子。请他的人在十天前送去请帖、定金,约好时间,他经常不得空。南京同时有两个走红的人,就是王月生、柳麻子。 我听他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与《水浒传》的描述大不相同。他描写刻画,细致入微,但又补充、删略得当,并不唠唠叨叨。他的吆喝声有如巨钟,说到关键地方,大呼叫喊,声音震得房屋像要崩塌一样。他说武松到酒店买酒,店内没有人,武松猛然一吼,店中空缸空坛都嗡嗡作响,在一般人不经意的情节细微的地方着力渲染,细致到这个地步。主人一定要不声不响地静静坐着,集中注意力听他说,他才开口;稍微看到奴仆附着耳朵小声讲话,听的人打呵欠伸懒腰、有疲倦的样子,他就不再说下去,所以要他说书不能勉强。每到半夜,抹干净桌子,剪好灯芯,静静地用白色杯子送茶给他,他就慢慢地说起来,声音或快或慢,或轻或重,或断或续,或高或低,说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集中世上其他说书人的耳朵,使他们仔细听柳敬亭说书,恐怕都会惊叹而觉得自己说书是献丑了。 柳麻子相貌十分丑陋,但是他口齿伶俐,眼神流动,衣服雅静,简直与王月生一样地美好,所以他们的身价正好相等。

土木形骸:谓不修饰。 书帕:指请柬与定金。 行情人:走红的人。 白文:即大书,专说不唱。 找:补充。 截:删略。 哱夬(bóguài):形容声音雄厚而果决。 謈(bó):大叫。 呫(chè)哔:低声细语。 丙夜:三更时,即夜11时至次日1时。 齰(zé):咬。

《柳敬亭说书》全文可分为五个段落,首言柳麻子的外形长相,续言柳麻子说书的行情,接著举实例说明柳麻子说书的景况,再以其他说书人的羞愧说明柳麻子之好,最后则是总结他有好行情的原因。 第一段从「南京柳麻子」到「土木形骸」,介绍柳麻子的外貌。古代称呼他人时,习惯将他人的省籍或是郡望放在姓名前,柳麻子为江苏泰州人,南京在江苏西南部,泰州则在江苏中部,此处的南京应是指柳麻子生活所居的地方,即柳麻子在南京一带说书,而非他的省籍。接著介绍他的外貌,从皮肤的颜色,到脸部皮肤凹凸小瘤,将整个人集中焦点到他的脸部。接著又将注意力转到柳麻子的性格以及行为表现,描述他性格率真不做作,表现在行为上予人一种放荡不羁的感觉。从外表写到脸部,再放大叙写他整个人的外显行为表现,文字精简,笔力分明,写得很有层次。 第二段从「善说书」到「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主要介绍柳麻子的才能,并从时空两个向度说明柳麻子的行情。本文篇名为《柳敬亭说书》,可知柳敬亭(柳麻子)的才能即是说得一口好书,一天的价钱定为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这是从时间方面来谈,说明了柳麻子的炙手可热;又说到「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南京是当时长江流域繁荣的文化城市,说书人必定不少,这里从空间方面点出柳麻子是说书界的佼佼者,再度突显了柳麻子的独特之处。 第三段从「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到「入筋入骨」,主要说明柳麻子说书时的景况,此段又可分为两部分:前段举说「武松打虎」白文的实例,后段则是描述他说书的习惯以及语调的转换。作者透过柳麻子说书的片段,描写他说书时对人物动作的细致刻划,「找截干净,并不唠叨」说明了恰到好处的拿揑工夫。「哱夬声如巨钟」和「叱咤叫喊,汹汹崩屋」两句,将刚脆的声音,叫喊的气势作出生动的譬喻。柳麻子说武松故事,就把武松本人的精神样貌清晰的呈现。作者为了加深对柳麻子说书的陈述,特地举了武松到店里买酒一段为例,武松大吼一声导致店内酒缸,墙壁震动作响,展现武松的气魄,这般文字虽寥寥数语,却将柳麻子说书时模拟武松威武的形态,表露无遗;非柳麻子不能尽情刻划武松沽酒时的神情,不是作者不能尽情刻划柳麻子说书时的神态,从这一段文字,读者彷佛真在听柳麻子说书,好像真见到武松在面前喝酒,柳麻子之口,张岱之笔,均称神妙。 第三段后半部则是从柳麻子说书的习惯讲起。柳麻子只要发现有人交头接耳,或是伸懒腰出现疲倦的样子,就停止说书,这看出了柳麻子对说书艺术的某种坚持。即使说书说到半夜,配合有气氛的油灯,白色淡雅的瓷杯,表现了柳麻子说书的从容自若;至于他说书的语调速度,快慢轻重,配合著文气的起伏以及自己的呼吸吐纳。作者将柳麻子说书的精彩程度,以「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八个字呈现。 第四段从「摘世上说书之耳」到「不怕其齰舌死也」,此段从其他说书人对比柳麻子说书的功力,是一种「借宾显主」的写法。说来有些夸张,但正以此表示柳麻子说书的技巧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因而突显了柳麻子高妙的说书艺术。 最后一段从「柳麻子貌奇丑」到「固其行情正等」,虽然他的样貌极丑,但因为口齿伶俐,眼神活跃,而在当时艺苑占有一席之地。本段总结全文,回应首段柳麻子的容貌不佳,也照应第二段的「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是有美貌的秦淮名妓,让许多公卿为之迷恋:柳麻子是容貌丑陋,因为本身的口艺技巧高妙而得名,是故得以走红而有好的行情。 本篇主要介绍柳敬亭说书艺术的纯练,受肯定之处不在容貌(外在),而是技巧(内在)的精湛,描述了一段柳敬亭说书的实际情形,文章中宛如见到柳敬亭说书时的精神气势,也见到作者陈述笔力之高。

张岱

张岱(1597年~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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