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 得道之像。”吾以为不然。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 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古者,民茹草饮水, 采树木之实,食蠃蠬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 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 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 抚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苍 梧。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 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 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 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 民兴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天下之 忧,而海内事者乎?其重于尊亦远也!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 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旱,以身祷 于桑山之林。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为天下 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 子以齐一之。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绝国殊俗、 僻远幽间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 官无隐事,国无遗利。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 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 墨子无暖席。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 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癯,舜霉黑,禹胼胝。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胑不动,思 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 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 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 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 而不动者。若夫以火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若夫水之 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艹累>,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 池,此非吾所谓为之。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 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 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 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顿兵挫锐,负天下以不 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 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 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 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 偃兵,辍不攻宋。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 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 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 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 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以己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 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趋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夫行与 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 趋之,或以瓮瓴,或以盆盂,其方员锐橢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钧也。故秦、 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讠 哥者,乐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夫圣人之心, 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 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 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则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 翘尾而走,人不能制,啮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颅陷匈;及至圉人扰之, 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 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 乎!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 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 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 阳文也;啳癸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 芳泽之所施。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 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 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驽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 则愚矣。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捣,则摺肋 伤干,为此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 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夫橘柚冬生,而人 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曰夏生,生者众。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 而人谓江、河东流;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氐为本。 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之訬;以多者名之。若 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 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 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 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 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欲蹍 水也。
夫纯钩、鱼肠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砺,摩其锋锷, 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明镜之始下型,蒙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 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何以知其然? 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蔡之幼女, 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 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 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 而去,其情一也。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 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 功沮。
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 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艹肖>,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櫩漏室之下, 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 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 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 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今使六子者易 事,而明弗能见者何?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 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教顺施续,而知能流 通。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 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 何则?服习积贯之所致。故弓待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玉坚无敌,镂 以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隐括之力。 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 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 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 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间居静思,鼓琴读书, 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 以观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 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 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 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 之有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名可务立,功 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
何以明之?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 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泠,纯闻 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 豪,称誉叶语,至今不休。此所谓名可强立者。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 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 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 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 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沙石,庶达膝曾茧重胝,七日 七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 以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 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 法。此功之可强成者也。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苦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盖闻 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员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 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 立而不堕。此身强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 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惰,后世无名。《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 载驰载驱,周爰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 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 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 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 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定曲直。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 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 其言也。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 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非其说 异也,所以听者易。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苦为甘,非味之过。楚国有烹猴 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此未 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 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 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 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顶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刺 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为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 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銛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 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肋、号钟;诵《诗》、《书》 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 清浊之于耳听。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 而无所归心。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 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 众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 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 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钟音不调。”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而以为不调,何也?”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则 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 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 者何?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 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 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面厌><面甫>摇,则虽 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今以中人之才,蒙 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 药被风,发若结旌,骋驰若骛;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蝯自纵,好茂叶, 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且夫观者 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擢。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 眇劲,淹浸渍渐摩使然也。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砥砺靡坚, 莫见其损,有时而薄。藜藿之生,蠕蠕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楩柟豫 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君子 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故《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此之谓也。
或曰:“無為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 得道之像。”吾以為不然。嘗試問之矣:“若夫神農、堯、舜、禹、湯,可謂聖 人乎?”有論者必不能廢。以五聖觀之,則莫得無為,明矣。古者,民茹草飲水, 采樹木之實,食蠃蠬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于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谷, 相土地宜,燥濕肥墝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 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堯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北 撫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舜作室,築牆茨屋,辟地樹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蒼 梧。禹沐浴霪雨,栉扶風,決江疏河,鑿龍門,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載, 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國。湯夙興夜寐,以緻聰明,輕賦薄斂,以寬民 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窮,吊死問疾,以養孤孀。百姓親附,政令流行,乃整兵 鳴條,困夏南巢,谯以其過,放之曆山。此五聖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為 民興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則白汗交流,又況赢天下之 憂,而海内事者乎?其重于尊亦遠也!且夫聖人者,不恥身之賤,而愧道之不行; 不憂命之短,而憂百姓之窮。是故禹之為水,以身解于陽盱之河。湯旱,以身禱 于桑山之林。聖人憂民,如此其明也,而稱以“無為”,豈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養其欲也;聖人踐位者,非以逸樂其身也。為天下 強掩弱,衆暴寡,詐欺愚,勇侵怯,懷知而不以相教,積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 子以齊一之。為一人聰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輔翼之。絕國殊俗、 僻遠幽間之處,不能被德承澤,故立諸侯以教誨之。是以地無不任,時無不應, 官無隐事,國無遺利。所以衣寒食饑,養老弱而息勞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觀 之,則伊尹負鼎而幹湯,呂望鼓刀而入周,百裡奚轉鬻,管仲束縛,孔子無黔■, 墨子無暖席。是以聖人不高山,不廣河,蒙恥辱以幹世主,非以貪祿慕位,欲事 起天下利,而除萬民之害。蓋聞傳書曰:“神農憔悴,堯瘦癯,舜黴黑,禹胼胝。 ”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憂勞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胑不動,思 慮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聞也。
夫地勢,水東流,人必事焉,然後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 五谷得遂長。聽其自流,待其自生,則鲧、禹之功不立,而後稷之智不用。若吾 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 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 而不動者。若夫以火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謂之有為。若夫水之 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艹累>,夏渎而冬陂,因高為田,因下為 池,此非吾所謂為之。聖人之從事也,殊體而合于理,其所由異路而同歸,其存 危定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 魯趨而十日十夜,足重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見楚王。曰:“臣聞 大王舉兵将攻宋,計必得宋而後攻之乎?亡其苦衆勞民,頓兵挫銳,負天下以不 義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猶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為不義,曷 為攻之!”墨子曰:“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宋。”王曰:“公輸,天下之巧 士,作雲梯之械,設以攻宋,曷為弗取!”墨子曰:“令公輸設攻,臣請守之。” 于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備,九攻而墨子九卻之,弗能入。于是乃 偃兵,辍不攻宋。段幹木辭祿而處家,魏文侯過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為 轼?”文侯曰:“段幹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幹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 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幹木不趨勢利,懷君子之道,隐處窮巷,聲施千裡, 寡人敢勿轼乎!段幹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勢;段幹木富于義,寡人富于财。勢不 若德尊,财不若義高。幹木雖以己易寡人不為。吾日悠慚于影,子何以輕之哉!” 其後秦将起兵伐魏,司馬庾谏曰:“段幹木賢者,其君禮之,天下莫不知,諸侯 莫不聞,舉兵伐之,無乃妨于義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趨千裡,以存楚、宋;段幹木阖門不出,以安秦、魏。夫行與 止也,其勢相反,而皆可以存國,此所謂異路而同歸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 趨之,或以甕瓴,或以盆盂,其方員銳橢不同,盛水各異,其于滅火鈞也。故秦、 楚、燕、魏之歌也,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也,殊聲而皆悲;一也。夫讠 哥者,樂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憤于中則應于外,故在所以感。夫聖人之心, 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澤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 者,不可損益。”吾以為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為人馬,筋骨形 體,所受于天,不可變。以此論之,則不類矣。夫馬之為草駒之時,跳躍揚蹄, 翹尾而走,人不能制,齧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顱陷匈;及至圉人擾之, 良禦教之,掩以衡扼,連以辔銜,則雖曆險超塹弗敢辭。故其形之為馬,馬不可 化;其可駕禦,教之所為也。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猶待教而成,又況人 乎!且夫身正性善,發憤而成仁,帽憑而為義,性命可說,不待學問而合于道者, 堯、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嚴父弗能正,賢師不能 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頰皓齒,形誇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 陽文也;啳癸哆噅,籧蒢戚施,雖粉白黛黑弗能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堯、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惡不若嫫母,此教訓之所谕也,而 芳澤之所施。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愛父者衆也。儒有邪辟 者,而先王之道不廢,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為學者之有過而非學者,則是 以一飽之故,絕谷不食,以一蹪之難,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馬,不待策錣而行,驽馬雖兩錣之不能進,為此不用策錣而禦, 則愚矣。夫怯夫操利劍,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搗,則摺肋 傷幹,為此棄幹将、镆邪而以手戰,則悖矣。所謂言者,齊于衆而同于俗。今不 稱九天之頂,則言黃泉之底,是兩末之端議,何可以公論乎!夫橘柚冬生,而人 曰冬死,死者衆;荠麥夏死,人曰夏生,生者衆。江、河之回曲,亦時有南北者, 而人謂江、河東流;攝提鎮星日月東行,而人謂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氐為本。 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謂之駤;越人有重遲者,而人謂之訬;以多者名之。若 夫堯眉八彩,九竅通洞,而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舜二瞳子,是謂重明,作 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參漏,是謂大通,興利除害,疏河決江;文王四乳,是 謂大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臯陶馬喙,是謂至信,決獄明白,察于人情;禹 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産而能書;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賢者,千歲而一出, 猶繼踵而生。今無五聖之天奉,四俊之才難,欲棄學而循性,是謂猶釋船欲蹍 水也。
夫純鈎、魚腸始下型,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砺,摩其鋒锷, 則水斷龍舟,陸剸犀甲。明鏡之始下型,蒙然未見形容,及其粉以玄錫,摩以 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學,亦人之砥錫也,而謂學無益者,所以論之過。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賢者之所不足,不若衆人之有餘。何以知其然? 夫宋畫吳冶,刻刑镂法,亂修曲出,其為微妙,堯、舜之聖不能及。蔡之幼女, 衛之稚質,梱纂組,雜奇彩,抑墨質,揚赤文,禹、湯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 覆,地之所載,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間,陰陽之所生,血氣之精,含牙戴 角,前爪後距,奮翼攫肆,蚑行蛲動之蟲,喜而合,怒而鬥,見利而就,避害 而去,其情一也。雖所好惡,其與人無以異。然其爪牙雖利,筋骨雖強,不免制 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勢,無禀受于外,故力竭 功沮。
夫雁順風,以愛氣力,銜蘆而翔,以備矰弋。蟻知為垤,獾貉為曲穴,虎 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艹肖>,槎栉堀虛,連比以像宮室,陰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鳥獸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國,長于窮櫩漏室之下, 長無兄弟,少無父母,目未嘗見禮節,耳未嘗聞先古,獨守專室而不出門,使其 性雖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蒼颉作書,容成造曆,胡曹為衣,後稷耕稼, 儀狄作酒,奚仲為車,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聖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遺後 世,非能一人而獨兼有之。各悉其知,貴其所欲達,遂為天下備。今使六子者易 事,而明弗能見者何?萬物至衆,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後,無六子之賢,而 皆修其業;當世之人,無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賢之道者何?教順施續,而知能流 通。由此觀之,學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晝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撫弦,參彈複徽,攫援摽拂,手 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嘗鼓瑟者,雖有離朱之明,攫掇之捷,猶不能屈伸其指。 何則?服習積貫之所緻。故弓待而後能調,劍待砥而後能利。玉堅無敵,镂 以為獸,首尾成形,礛諸之功。木直中繩,揉以為輪,其曲中規,隐括之力。 唐碧堅忍之類,猶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況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纖微,倏忽 變化,與物推移,雲蒸風行,在所設施。君子有能精搖摩監,砥砺其才,自試神 明,覽物之博,通物之壅,觀始卒之端,見無外之境,以逍遙仿佯于塵埃之外, 超然獨立,卓然離世,此聖人之所以遊心。若此而不能,間居靜思,鼓琴讀書, 追觀上古及賢大夫,學問講辯,日以自娛,蘇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籌策得失, 以觀禍福,設儀立度,可以為法則,窮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廢非,明示後人, 死有遺業,生有榮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 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勞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饒也。由此觀 之,知人無務,不若愚而好學。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強而功成者,天下未 之有也。《詩》雲:“日就月将,學有緝熙于光明。”此之謂也。名可務立,功 可強成,故君子積志委正,以趣明師,勵節亢高,以絕世俗。
何以明之?昔者南榮疇恥聖道之獨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 川,冒蒙荊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見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曉泠,純聞 條達,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後世,達略天地,察分秋 豪,稱譽葉語,至今不休。此所謂名可強立者。吳與楚戰,莫嚣大心撫其禦之手 曰:“今日距強敵,犯白刃,蒙矢石,戰而身死,卒勝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 幾乎?”遂入不返,決腹斷頭,不旋踵運軌而死。申包胥竭筋力以赴嚴敵,伏屍 流血,不過一卒之才,不如約身卑辭,求于諸侯。于是乃赢糧跣走,跋涉谷行, 上峭山,赴深溪,遊川水,犯津關,躐蒙籠,■沙石,庶達膝曾繭重胝,七日 七夜,至于秦庭。鶴跱而不食,晝吟宵哭,面若死灰,顔色黴墨,涕液交集, 以見秦王。曰:“吳為封豨修蛇,蠶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離散,夫婦男女,不遑啟處,使下臣告急。”秦王乃發車千乘,步卒七萬, 屬之子虎,逾塞而東,擊吳濁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國。烈藏廟堂,著于憲 法。此功之可強成者也。夫七尺之形,心知憂愁勞苦,膚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聖人知時之難得,務可趣也,苦身勞形,焦心怖肝,不避煩難,不違危殆。蓋聞 子發之戰,進如激矢,合如雷電,解如風雨,員之中規,方之中矩,破敵陷陳, 莫能壅禦,澤戰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輕身而樂死,務在于前,遺利于後,故名 立而不堕。此身強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官禦不厲,心意不精; 将相不強,功烈不成;侯王懈惰,後世無名。《詩》雲:“我馬唯骐,六辔如絲。 載馳載驅,周爰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務也。
通于物者,不可驚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動以奇;察于辭者,不可耀以名; 審于形者,不可遁以狀。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黃 帝而後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于論而尊其所聞, 相與危坐而稱之,正領而誦之。此見是非之分不明。夫無規矩,雖奚仲不能以定 方圓;無準繩,雖魯般不能定曲直。是故鐘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破琴,知世莫賞也; 惠施死而莊子寝說言,見世莫可為語者也。夫項托七歲為孔子師,孔子有以聽 其言也。以年之少,為闾丈人說,救敲不給,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謝子見于秦惠王,惠王說之,以問唐姑梁,唐姑梁曰:“謝子,山東 辯士,固權說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後日複見,逆而弗聽也。非其說 異也,所以聽者易。夫以徵為羽,非弦之罪;以苦為甘,非味之過。楚國有烹猴 而召其鄰人,以為狗羹也,而甘之。後聞其猴也,據地而吐之,盡寫其食。此未 始知味者也。邯鄲師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諸人皆争學之。後知其非也,而 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狀,以為寶而藏之。以示人, 人以為石也,因而棄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則貴是而同今古;無以 聽其說,則所從來者遠而貴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荊山之下。
今劍或絕側羸文,齧缺卷銋,而稱以頂襄之劍,則貴人争帶之;琴或撥刺 枉桡,闊解漏越,而稱為楚莊之琴,側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頭之銷,雖水斷 龍舟,陸剸兕甲,莫之服帶。山桐之琴,澗梓之腹,雖鳴廉修營,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則不然。服劍者期于銛利,而不期于墨陽、莫邪;乘馬者期于千裡,而不期 于骅骝、綠耳;鼓琴者期于鳴廉修營,而不期于濫肋、号鐘;誦《詩》、《書》 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範》、《商頌》。聖人見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 清濁之于耳聽。衆人則不然。中無主以受之,譬若遺腹子之上隴,以禮哭泣之, 而無所歸心。故夫孿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類者,唯良工能識之; 書傳之微者,惟聖人能論之。今取新聖人書,名之孔、墨,則弟子句指而受者必 衆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種;通士者,不必孔、墨之類。曉然意有所通于物, 故作書以喻意,以為知者也。誠得清明之士,執玄鑒于心,照物明白,不為古今 易意,摅書明指以示之,雖阖棺亦不恨矣。
昔晉平公令官為鐘。鐘成,而示師曠。師曠曰:“鐘音不調。”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為調。而以為不調,何也?”師曠曰:“使後世無知音者則 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鐘之不調。”故師曠之欲善調鐘也,以為後之有知音者也。 三代與我同行,五伯與我齊智,彼獨有聖智之實,我曾無有闾裡之聞,窮巷之知 者何?彼并身而立節,我誕謾而悠忽。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銜 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帶死蛇,則布衣韋帶之人過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嘗試使之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纨,粉白黛黑,佩玉環,揄步, 雜芝若,籠蒙目視,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撓,奇牙出,<面厭><面甫>搖,則雖 王公大人,有嚴志颉颃之行者,無不憚悇癢心而悅其色矣。今以中人之才,蒙 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無本業所修,方術所務,焉得無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繞身若環,曾撓摩地,扶旋猗那,動容轉曲,便媚拟神。身若秋 藥被風,發若結旌,騁馳若骛;木熙者,舉梧槚,據句枉,蝯自縱,好茂葉, 龍夭矯,燕枝拘,援豐條,舞扶疏,龍從鳥集,搏援攫肆,蔑蒙踴躍。且夫觀者 莫不為之損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擢。夫鼓舞者非柔縱,而木熙者非 眇勁,淹浸漬漸摩使然也。是故生木之長,莫見其益,有時而修;砥砺靡堅, 莫見其損,有時而薄。藜藿之生,蠕蠕然日加數寸,不可以為栌棟;楩柟豫 章之生也,七年而後知,故可以為棺舟。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難成者功大。君子 修美,雖未有利,福将在後至。故《詩》雲:“日就月将,學有緝熙于光明。” 此之謂也。
淮南子 · 修务训。两汉。刘安。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 得道之像。”吾以为不然。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 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古者,民茹草饮水, 采树木之实,食蠃蠬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 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 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 抚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苍 梧。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 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 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 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 民兴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天下之 忧,而海内事者乎?其重于尊亦远也!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 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旱,以身祷 于桑山之林。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为天下 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 子以齐一之。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绝国殊俗、 僻远幽间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 官无隐事,国无遗利。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 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 墨子无暖席。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 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癯,舜霉黑,禹胼胝。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胑不动,思 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 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 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 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 而不动者。若夫以火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若夫水之 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 池,此非吾所谓为之。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 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 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 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顿兵挫锐,负天下以不 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 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 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 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 偃兵,辍不攻宋。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 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 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 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 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以己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 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趋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夫行与 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 趋之,或以瓮瓴,或以盆盂,其方员锐橢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钧也。故秦、 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讠 哥者,乐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夫圣人之心, 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 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 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则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 翘尾而走,人不能制,啮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颅陷匈;及至圉人扰之, 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 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 乎!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 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 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 阳文也;啳癸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 芳泽之所施。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 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 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驽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 则愚矣。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捣,则摺肋 伤干,为此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 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夫橘柚冬生,而人 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曰夏生,生者众。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 而人谓江、河东流;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氐为本。 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之訬;以多者名之。若 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 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 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 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 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欲蹍 水也。
夫纯钩、鱼肠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砺,摩其锋锷, 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明镜之始下型,蒙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 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何以知其然? 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蔡之幼女, 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 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 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 而去,其情一也。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 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 功沮。
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 豹有茂草,野彘有艽,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櫩漏室之下, 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 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 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 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今使六子者易 事,而明弗能见者何?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 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教顺施续,而知能流 通。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 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 何则?服习积贯之所致。故弓待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玉坚无敌,镂 以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隐括之力。 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 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 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 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间居静思,鼓琴读书, 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 以观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 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 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 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 之有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名可务立,功 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
何以明之?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 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泠,纯闻 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 豪,称誉叶语,至今不休。此所谓名可强立者。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 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 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 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 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沙石,庶达膝曾茧重胝,七日 七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 以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 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 法。此功之可强成者也。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苦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盖闻 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员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 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 立而不堕。此身强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 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惰,后世无名。《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 载驰载驱,周爰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 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 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 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 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定曲直。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 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 其言也。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 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非其说 异也,所以听者易。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苦为甘,非味之过。楚国有烹猴 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此未 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 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 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 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顶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刺 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为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 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銛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 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肋、号钟;诵《诗》、《书》 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 清浊之于耳听。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 而无所归心。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 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 众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 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 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钟音不调。”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而以为不调,何也?”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则 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 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 者何?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 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 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摇,则虽 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今以中人之才,蒙 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 药被风,发若结旌,骋驰若骛;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蝯自纵,好茂叶, 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且夫观者 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擢。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 眇劲,淹浸渍渐摩使然也。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砥砺靡坚, 莫见其损,有时而薄。藜藿之生,蠕蠕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楩柟豫 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君子 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故《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