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 七十列传 · 西南夷列传

史记 · 七十列传 · 西南夷列传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
西南夷的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夜郎的势力最强大。夜郎以西的靡莫之夷也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滇的势力最大。从滇往北,那里的君长也多得用十来计算,其中邛都势力最大。这些夷国的人都头梳椎髻,耕种田地,有聚居在一起的城镇和村落。他们以外的地方,西边从同师往东,直到北边的楪(yè,叶)榆,称为嶲(xī,西)和昆明,这些夷人都把头发结成辫子,随着放牧的牲畜到处迁徙,没有固定的居住之地,也没有长帅,他们活动的地方有几千里。从嶲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徙(sī,思)和筰(zuó,昨)都势力最大。从筰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冉駹(máng,忙)的势力最大。他们的风俗是,有的是土著之民,有的是移徙之民,都在蜀郡的西边。从冉駹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白马的势力最大,都是氐族的同类。这些都是巴郡、蜀郡西南以外的蛮夷。 当初在楚威王时,派将军庄蹻率领军队沿着长江而上,攻取了巴郡、蜀郡和黔中郡以西的地方。庄蹻是从前的楚庄王的后代子孙。庄蹻到达滇池,这里方圆三百里,旁边都是平地,肥沃富饶的地方有几千里。庄蹻依靠他的军队的威势平定了这个地方,让它归属楚国。他想回楚国报告这情况,正赶上秦国攻打并夺取了楚国巴郡、黔中郡,道路被阻隔而不能通过,因而又回到滇池,借助他的军队做了滇王,改换服式,顺从当地习俗,因此当了滇人的统治者。秦朝时,常頞曾大略地开通了五尺道,并在这些国家设置了一些官吏。过了十几年,秦朝灭亡了。等到汉朝建立了,把这些国家都丢弃了,而将蜀郡的原来的边界当作关塞。巴郡和蜀郡百姓中的有些人偷着出塞作买卖,换取筰国的马,僰(bō,波)国的僮仆与牦牛,因此巴、蜀两郡特别富有。 前135年(汉武帝建元六年),大行王恢攻打东越,东越杀死东越王郢以回报汉朝。王恢凭借兵威派番阳乏唐蒙把汉朝出兵的意旨委婉地告诉了南越。南越拿蜀郡出产的杞酱给唐蒙吃,唐蒙询问徙何处得来,南越说:“取道西北牂柯江而来,牂柯江宽度有几里,流过番禺城下。”唐蒙回到长安,询问蜀郡商人,商人说:“只有蜀郡出产枸酱,当地人多半拿着它偷偷到夜郎去卖。夜郎紧靠牂柯江,江面宽数百步,完全可以行船。南越想用财物使夜郎归属自己,可是他的势力直达西边的同师,但也没能把夜郎象臣下那样加以役使。”唐蒙就上书皇上说:“南越王乘坐黄屋之车,车上插着左纛之旗,他的土地东西一万多里,名义上是外臣,实际上是一州之主。如今从长沙和豫章郡前去,水路多半被阻绝,难以前行。我私下听说夜郎所拥有的精兵能有十多万,乘船沿牂柯江而下,乘其没注意而加以攻击,这是制服南越的一条奇计。如果真能用汉朝的强大,巴蜀的富饶,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在那里设置官吏,是很容易的。”汉武帝同意唐蒙的主张,就任命他为郎中将,率领一千大军,以及负责粮食、辎重的人员一万多人,从巴符关进入夜郎,于是会见了夜郎侯多同。唐蒙给了他很多赏赐,又用汉王朝的武威和恩德开导他,约定给他们设置官吏,让他的儿子当相当于县令的官长。夜郎旁边小城镇的人们都贪图汉朝的丝绸布帛,心中认为汉朝到夜郎的道路险阻,终究不能占有自己,就暂且接受了唐蒙的盟约。唐蒙回到京城向皇上报告,皇上就把夜郎改设为犍为郡。这以后就调遣巴、蜀两郡的兵士修筑道路,从僰直修到牂柯江。蜀郡人司马相如也向皇帝说西夷的邛、筰可以设郡,皇帝就派司马相如用郎中将的身份前去西夷,明白地告诉他们,朝廷将按南夷的方式对待他们,给他们设置一个都尉、十几个县,归属于蜀郡。 在这个时候,巴郡、蜀郡、广汉郡、汉中郡开通西南夷的道路,戍边的士卒、运送物资和军粮的人很多。过了几年,道路也没修通,士卒疲惫饥饿和遭受潮湿而死的很多,西南夷又屡次造反,调遣军队去打击,耗费钱财和人力,却无成果。皇上忧虑此事,便派公孙弘去亲自观察询问。公孙弘回京禀告皇上,声称不利。等到公孙弘当了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修筑朔方郡城,以便凭借黄河驱逐匈奴,公孙弘乘机屡次陈说开发西南夷的害处,因此可暂时停止开发活动,集中力量对付匈奴。皇上下令停止对西夷的活动,只在南夷的夜郎设置两县和一都尉,命令犍为郡保全自己,并逐渐完善自己的郡县体制。 待到前122年(汉武帝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国归来后’说他呆在大夏时曾经看到过蜀郡出产的布帛,邛都的竹杖,让人询问这些东西的来历,回答的人说:“从东南边的身毒国弄来的,从这儿到那里的路途有数千里,可以和蜀地的商人做买卖。”有人听说邛地以西大约二千里处有个身毒国。张骞乘机大谈大夏在汉朝西南方,仰慕中国,忧虑匈奴阻隔他们与中国的交通要道,假若能开通蜀地的道路,身毒国的路既方便又近,对汉朝有利无害。于是汉武帝就命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让他们寻找捷径从西夷的西边出发,去寻找身毒国。他们到达滇国,滇王尝羌就留下了他们,并为他们派出十多批到西边去寻找道路的人。过了一年多,寻路的人们全被昆明国所阻拦,没能通往身毒国。 滇王同汉朝使者说道:“汉朝和我国相比,哪个大?”汉朝使者到达夜郎,夜郎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这是因为道路不通的缘故,各自以为自己是一州之主,不知道汉朝的广大。汉朝使者回到京城,于是极力陈说滇是大国,值得让他亲近和归附汉朝。汉武帝对这事留心了。 等到南越造反时,皇上派驰义侯用犍为郡的名义调遣南夷的军队。且兰君害怕他的军队远行后,旁边的国家会乘机虏掠他的老弱之民,于是就同他的军队谋反,杀了汉朝使者和犍为郡的太守。汉朝就调动巴郡和蜀郡原想去攻打南越的八个校尉,率领被赦从军的罪犯去攻打且兰,把它平定了。正赶上南越已被攻破,汉朝的八个校尉尚末沿牂柯江南下,就领兵撤回,在行军中诛杀了头兰。头兰是经常阻隔汉朝与滇国交通道路的国家。头兰被平定后,就平定了南夷,在那儿设置了牂柯郡。夜郎侯开始依靠南越,南越被消灭后,正赶上汉军回来诛杀反叛者,夜郎侯就到汉朝京城朝见皇上。汉武帝封他为夜郎王。 南越破灭之后,以及汉朝诛杀且兰君、邛君,并且杀了筰侯,冉駹都震惊恐怖,便向汉朝请求称臣,为他们设置官吏。汉朝就把邛都设置为越嶲郡,筰都设置为沈犁郡,冉駹设置为汶山郡,广汉西边的白马设置为武都郡。 皇上派王然于利用破南越及诛杀南夷君长的兵威,委婉劝告滇王前来朝见汉朝天子。滇王有军队数万人,他旁边东北方有劳浸(jìn,近)和靡莫,都和滇王同姓,相互依靠,不肯听从劝告。劳浸和靡莫屡次侵犯汉朝使者和吏卒。前109年(汉武帝元封二年),天子调动巴郡和蜀郡的军队攻打并消灭了劳浸和靡莫,大军逼近滇国。滇王开始就对汉朝怀有善意,因此没有被诛杀。滇王于是离开西夷,率领全国向汉朝投降,请求为他们设置官吏,并进京朝见汉武帝。于是汉朝就把滇国设置为益州郡,赐给滇王王印,仍然统治他的百姓。 西南夷的君长多得用百来计算,唯独夜郎和滇的君长得到了汉朝授予的王印。滇是个小城镇,却最受汉朝宠爱。 太史公说:楚国的祖先难道有上天赐给的禄位吗?在周朝时,他们的先祖鬻熊当了周文王的老师,后来的熊绎又被周成王封到楚蛮之地而立国。等到周朝衰微之时,楚国领土号称五千里。秦国灭亡诸侯,唯独楚国的后代子孙还有滇王存在。汉朝诛杀西南夷,那里的国家多半被消灭,只有滇王又受到汉天子的宠爱。但是平定南夷的开始,是在番禺见到了枸酱,在大夏看到了邛竹杖。西夷后来被分割,分成西、南两方,最后被汉王分设为七个郡。

《西南夷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是一篇民族史传,记述了我国西南(包括今云南以及贵州、四川西部)地区在秦汉时代的许多部落国家的地理位置和风俗民情,以及同汉王朝的关系,反映了司马迁民族一统的历史观念,表现了他的维护中央集权和国家统一的思想,有其进步意义。

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猜你喜欢

客馆何寥寥,明月竟窗户。

青天悬列星,零露沾宿莽。

怀起不遑寐,起坐听漏鼓。

听罢复重听,听彻三四五。

()

凤楼深处锁云烟,一锁云烟又百年。痛惜汾阴西祀后,翠华辜负上阳天。

()

割肉犹堪遗细君,缁衣雅近石榴裙。篷窗静赏中秋月,书幌香霏午夜云。

卫国鱼轩归宋子,长安雁塔失刘蕡。井梧摇落凉风起,蓟北江南劳燕分。

()

瞥去门阑两换春,标规仍惬此来亲。能将官况为馀事,别有阳和到后尘。

衮衮何妨流水淡,纷纷谁数白头新。拟论一报归恩地,愧我犹为栾棘人。

()

东风政摇荡,百鸟争春鸣。

长亭杨柳弱,广陌芳草平。

游子动行色,辛勤奔皇京。

利名悲末路,合散笑浮生。

望望陟前陂,陨涕空含情。

勉哉振长策,扶摇云翼轻。

()

江海十年几战酣,劫灰飞尽到耕蚕。乱翻文物想犹在,彫弊徵科恐未堪。

眼底兴亡即今古,胸中形胜欠东南。因君渐有扁舟兴,伫待清风洗瘴岚。

()

帝力无私万国通,尚思寒谷待春风。欲将和气均天下,都在熙熙造化中。

()

越客上荆舠,秋风忆把螯。

故烦分巨跪,持用佐清糟。

饮量宽沧海,诗锋捷孟劳。

甘餐饱觞咏,余事付钧陶。

()